“只此浮生是梦中”——禅宗美学观照下的电影《路边野餐》叙事分析
( 上海戏剧学院电影电视学院,上海 200040 )
摘 要:青年导演毕赣执导的电影《路边野餐》曾在国际上屡获殊荣,并引起广泛关注。毕赣在镜头运用、结构处理等多个方面均受到苏联著名导演安德烈?塔可夫斯基的影响,并在诗歌意象的处理上极具现代性和开创性。然而,这并不妨碍影片中黔东南的山野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传统意境。影片开篇即直接引用《金刚经》中的名句为偈,在禅宗义理及其美学思想的观照下,《路边野餐》的叙事构架中体现了过去、现在与未来杂糅无二的时空观;佛教美学中“圆融”、“圆转”、“圆满”的圆相意蕴;以及“只此浮生是梦中”的思想内涵。镜头流转之间,透露着禅宗的博大精深与禅宗美学的无上清凉。
关键词:禅宗美学;《路边野餐》;叙事结构;毕赣用通常的线性叙事的方式说明《路边野餐》讲了一个什么故事是有些难度的,因为影片将片段式的过去与现在编织在一起,并在“荡麦之旅”的片段中将过去、现在与未来严密而精巧地交织起来。
图 1
简单而言,过去,本片的主人公陈升是个混混,在舞厅里认识妻子,住在瀑布边的小房子里,为了给老大花和尚报杀子之仇入狱九年。现在,陈升出狱,依着母亲的遗愿盘下小诊所,和老医生一起当起了赤脚医生。老医生挂念着年轻时分别的林爱人,想要送他一件衣服,一盘磁带;陈升则总是后悔当年没能在妻子面前唱一首歌,妻子现已病逝。当陈升误以为同母异父的弟弟将侄子卫卫卖掉的时候,毅然踏上了寻找卫卫之旅,而就在这个如梦幻泡影的“荡麦之旅”中,陈升仿佛化身为林爱人,演绎了他与老医生的相遇;又终于重逢了妻子,为她唱了一首让人落泪的《小茉莉》;还遇见成年了的卫卫,与他的爱别离……
影片中反复出现时间的概念,小卫卫喜欢在手背上画手表;花和尚因为总是梦见死去的儿子想要块表而在乡下开了个钟表店;青年卫卫为了让心爱的人留下,在火车上画下倒走的时钟......可“表”是时间吗?我们是如何判断时间的流逝的呢?如若真是“幡不动,心在动”,若心不动,过去,现在,未来又有何差别呢?
空间上,影片中有一个镜头引得很多争议:在瀑布边的小房子里,小卫卫的父亲在和花和尚交谈,打算把小卫卫送到花和尚那里玩几天。镜头横移,竟出现了隆隆开动的火车,叠化在门帘上。根据导演的访谈我们得知,这个镜头是想表现告别,小卫卫坐火车跟花和尚走了,导演却不想切断镜头,干脆用一个摇镜,以很特别的方式表现了这次离别。当然,我们可以把它归结为镜头语言上的小伎俩,但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空间的流动,“南西北方,四维上下虚空”,即是虚空,此岸与彼岸又有何差别?
图 2
禅宗美学是一种生命美学 , 影片即是从入世的生命个体叙述来讲述众生的故事。众生皆苦:陈升入狱九年,错过了母亲的葬礼,也错过了与妻子告别。他夜夜梦见母亲的绣花鞋沉入水底,而无可奈何。他在家里挂着一颗银色的灯球,每每看到就忆起当年在舞厅,友人让他在妻子面前唱一曲,他扭捏半天终是没唱。老医生丧子独居,年轻时和林爱人在革命年代分离,两人约好谁先离开要送对方一件衣服,直到林爱人逝世,两人也未能再见。青年卫卫爱上了裁缝姑娘洋洋,可她马上就要离开去镇远当导游,即便卫卫会背洋洋的导游词,即便他在火车上画下的时钟在火车开动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时间倒流,她也还是要走。
“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会、爱别离、欲不得、五取蕴 ”,众生皆受苦所累,则众生又有何不同?
从电影学的角度来讲,影片中人物经历、性格错综复杂的映射、互文是非常新颖的形式,但从佛教角度来看,时间是由因果相续的,这样在时间上杂糅的表达方式也许是某种必然。诚然,笔者并不认为影片较好地体现了《金刚经》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的“空观”精髓,影片中的人物像是在一场梦境中了却了“业障”,而在此之后,陈升是否能真正觉悟到“诸心不可得”观众无从得知,但影片已然触碰到不同与世俗世界的时空观,令人耳目一新的同时,着实值得思量。
首先要明晰的是,“佛教美学”不是“佛学美学”。
因为佛无意言美,佛家言“非有”,故本不承认有什么“圆相之美”,但又“非‘非有’”,故不离“有”(一如禅宗“不言文字,不离文字”),于是有了佛教传教的“像教”艺术。
将过去、现在和未来拆分杂糅,形成一个独特且流畅完整的环形叙事结构是本片最大的特点,“荡麦之旅”
中,那个婉若游龙的42分钟长镜头之所以存在,就是要一段“完整”的时间来完成这种奇特的杂糅:陈升寻找卫卫(大概也可以理解成“未来”的“未”)的现在之旅,与老医生与爱人的过去之情“叠化”陈升与亡妻的回忆,穿插长大的卫卫与所爱女子的告别——告别是必然,无论在过去现在未来都是。显然,作者抽取“八苦”中的“爱别离”作为叙事的核心,以观者最容易产生共鸣之苦完成本片的环形叙事。因此,笔者从佛教美学中的“圆”为切入点,分析本片中大大小小、相互嵌套的圆。
1.“圆融”之美
“圆融”又叫“圆通”。印度中观派有“二谛圆融”
之说,其后继者中国的天台宗进而提出“三谛圆融”,“三谛”即:“空谛”(真谛)、“假谛”(有谛、俗谛)、“中谛”,“三谛圆融”即“如来不在此岸,不在彼岸,不在中流”之意,就是说,连“中谛”(中流)也不执着,“中谛”与真俗二谛均是通融的。这种“圆通之美”,是一种左右逢源、毫无挂碍之美。
从本片来说,人物皆是自在的,“自在”即是“不执着”。人与人之间没那么多牵连挂碍,人与世界也没有。
之所以给人以这样的感觉,摄影机的调动方式起了很大作用,例如,在“荡麦之旅”中,虽然陈升是绝对的主角,但摄影机并没有一直跟着他走。陈升坐青年卫卫的摩托走了之后,摄影机竟另辟蹊径,在半途等着陈升。而陈升和卫卫坐在路边吃粉的时候,镜头随着一个路过粉摊的路人来到洋洋的裁缝店,又跟着洋洋去河对岸玩,买了个风车回来……整个影片犹如一团水银,所有的人物“分散诸处”却自在流动,且“颗颗皆圆”:陈升有悲伤的过去,但也有闲适的现在和未来;老医生和爱人失散,也归于释然平淡;卫卫与陈升亲近,但也有会自己的爱与哀
伤.....既俗,也真,不囿于中流。“禅境,乃是一种随缘任运、自然适意、一切皆真、宁静淡远而又生机勃勃的自由境界, 一种最高的人生境界” ,人物的圆融之美同样也是“禅境”的体现。
2.“圆转”之美
现代审美心理学实验表明,人们在观照圆形是,视觉会情不自禁地沿圆做圆圈运动,从而产生一种静中生动的美感,圆的这种动态美佛家以“圆活生动”、“圆转流动”名之。这是平面意义上的,放在电影里其实和音乐中的三部曲式有相似之处,即“A-B-A”的结构样式,听到一个引起注意的曲调,离开它,再回到那个熟悉的曲调。它符合了人们的审美期待心理,故给人愉悦感。
导演毕赣深谙此道,除了上文说到的,小卫卫手上的表与花和尚车上的表,以及火车上倒转的时钟暗合;还有青年卫卫所说的导游词,与洋洋在船上背出的导游词呼应;老医生曾说当年天冷没有取暖设施,林爱人拿出一只手电筒捂在老医生手里作为慰藉,而陈升在理发店里偶遇“妻子”也拿出了一只手电筒照亮手心,通感出看见海豚的感觉等等,甚至一碗粉:影片开场陈升说要带小卫卫去吃粉,然后就流转到接下来的剧情,而后陈升去荡麦,和长大了的卫卫在路边吃了一碗粉,这又暗合了片名《路边野餐》。
3.“圆满”未满而满
佛教美学中提及最多的“以圆为美”应该是“圆
满”,周身充足,无所缺减之意。回到本片,在形式和叙事上可以说是相当成熟,但还不够。影片提及《金刚经》,却尚未触及其内涵,再用佛教美学的语言说就是,虽“圆融”、“圆转”,却未得“圆成、圆熟、圆满”。
“圆满光华不磨镜,挂在青天是我心” 。若要得“圆满”,意不在“圆”,而在于心。“心除虚妄”,“无相、无念、无住” ,则当自度,获得圆满。然而即便如此,从另一个层面来讲《路边野餐》仍可说是已然获得“圆满”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
图 3
是因为电影本体的造梦本质。即便是最纪实的影像也是虚幻的“非有”,像把观众带入到他人的梦境一般。
“梦中”,陈升弥补了妻子,帮助了被欺负的卫卫;花和尚开着钟表店,还义务接孩子们上下学而获得慰藉;老医生和林爱人清甜的相聚与分别,于是连遗憾也变得美好;而青年卫卫让时光“倒流”的时钟,仿佛让观众看到了这段恋情保留的可能……陈升在火车上睡着了,此刻,他心无挂碍。于是在这“梦幻泡影之梦幻”中,也可说他是圆满的。
可陈升和弟弟关于母亲遗愿和小卫卫的纷争怨恨能化解吗?老医生要知道林爱人直到逝世也没能收到她的新衣服会心生痛苦吗?天真烂漫的卫卫将要面临的爱别离又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呢?刹那缘起,刹那缘灭,六祖云:“念念时中,于一切法上无住;一念若住,念念即住,名系缚。于一切法上念念不住,即无缚也” 。